奉还军印,身仗夫人(1 / 2)
奉还军印,身仗夫人
身困寒土,心望故里。仰天痛问,何时有期。
旬安城中遍传一问,从民间流传而出。不知是何人问,也不知是何处起,却知此问是问那被困韩邪的张子文。
就连宫中都四处传荡。
街头巷尾流传着张子文在韩邪的困苦,他屡屡出逃,屡屡被反擒,逃一次便受一次酷刑。可张子文总不言弃,已行过不下十回的出逃。韩邪给他美妻,他却日思大平故土,夜抚出使符节。
民声一片鼎沸,望大平天子救回张子文。
然而一道突袭的军令从圣泉宫中发出。苍祝严令,从朔方北上,对韩邪发起进攻。
帝王握着虎符,一人在内却已不觉孤寂。
舆图就在身后,此战由蒙归率领,兵分五路,苍祝所指就是蛟城。
这是在上一战苍祝本想做的事,这是他调动兵马前往朔方的真正目的。他要从朔方反攻韩邪,他要一雪前耻,让伏耶付出他当年来到旬安的代价。
他心里只有一处不舒爽,就是他不知道长平侯府里的人到底在忙什么,又是很多天没有消息了。
那座旬安城里看似孤冷的府邸确实忙碌得很。
萧青削了不少木板,苍婧拿着刻刀在木板上画着条条线线。他们身边是很多的兵书,所有的书都指向一辆战车。
刻刀一利索地划过木板,发出滋滋声音,干脆利落。萧青用苍婧画好的木板削出轮廓,再精雕细琢。那皆是战车的小件,有车轮,有车巾,车盖……
萧青边是削着,目中阴霾不散。
苍婧的刻刀未停,心分了些许, “你还在想张子文的事?”
“韩邪在北,大平在南,寻探消息都是靠密探,这一回张子文的消息不是密探那儿来的,那就是伏耶故意放出来的。”萧青说得很平淡,但同时无比怅惘。伏耶这一计很成功,彻彻底底扰乱了人的意志。
“从他擒了张子文的那一刻起,陛下就不会相信张子文了。无论张子文忠与否,伏耶放出这等消息,陛下的结论就是在扰乱朝政。”苍婧言说之下只有无情,就像帝王的决定一样无情。
伏耶擒了张子文,但没有杀他。不仅没有杀他,还以着联姻的方式把大臣的女儿嫁给了张子文。伏耶又告诉大平子民,张子文没有叛变,这个忠于大平的臣子想要出逃,想要回到故土,为此他受尽折磨。
伏耶的计划是成功的,因为大平的臣民都为张子文五脏俱焚,他们渴望着大平的天子救回张子文。而苍祝仿佛没有得知这个消息一般,他不为所动,下了攻打韩邪的军令。
“可张子文未叛国,就是因为他未叛国,所以伏耶才要放出这样的消息,他要让张子文对我们彻底失望。”
囚于敌国的忠士将面临什么呢?酷刑的折磨永远比不了寒心痛骨。
刻刀缓缓停住,苍婧低着头不敢看萧青, “如果你是张子文,你会不会寄希望于陛下救你。”
他若是那个被困在敌国的张子文,一日日过着会如何?这是一种可怕的设想。
“一开始不会,但慢慢地那就成为渺茫的希望。再慢慢地那可能不叫希望了,而是一个信念了,是家国的信念。那个时候不在于陛下是谁,而在于家国。”
这个答案苍婧听了觉得可怕,忠良之士的信念超越了生死,是对家国故土,对大平万民。
苍婧同样如大平万千子民一般,她渴望有一个奇迹,张子文可以平安归来。
但作为长公主的她很清楚,奇迹只能靠张子文自己,靠不了天子。她为张子文悲伤,张子文一定有这样的期盼,期盼大平的天子派人来救他,哪怕一丝一缕,在他夜中孤望符节时,这种期盼定会浮现在心头。
“张子文现在拼了命地要逃出去,就像你说的,他未必是真的期望,而是心底的一份信念,是支撑着张子文不忘使命的信念。可人的信念是会被磨灭的。所以伏耶还在击垮张子文的信念。”苍婧抖了抖眼睫,那么伏耶还是成功了。
当张子文知道大平的天子未派人来救他,而是派兵攻打时,张子文会如何?当伏耶告诉张子文天子已经抛弃了他,大平已经不需要他,还要把他置之于死地时,张子文又还会坚守他的信念吗?
苍婧不敢去想,萧青也不敢去想。这一次下令攻打韩邪,是头一回大举进攻,是君王对韩邪的战略彻底调整,不再为守,转而为攻。
苍祝想要彻底解决韩邪,他在皇位之上是野心勃勃的帝王。这一场仗他指了蒙归去,统领兵马的大将军被剔除在外。
萧青窝在府里做战车。除了这件事,他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。
“母亲,父亲!”一声唤从远处传来。
程襄朝他们奔来,手中持着风车。程襄的身后跟了一位穿着红黑喜服的男子,男子特别高,越有九尺。他肩抗一粗木棍,棍上扛着一大袋包裹。
程襄与客同来,却是难得不带零嘴,带玩具,“这是中郎给我的风车。”
苍婧和萧青都微愣。
萧青急迫问, “你入宫了?”
苍祝独召一个幼子入宫,不禁让萧青紧张起来。
“舅舅召我入宫,问我父亲忙什么,我说父亲在削木头做小车。襄儿要拿小车当玩具。中郎做了个风车给我,说父亲做的小车有没有风车好玩。舅舅不信,就让中郎过来比比。”程襄举着风车。
风车随风慢慢转着,称不上是个有趣稀罕的玩具。但出自中郎之手就很有趣了。
刘昂想了大半辈子的中郎,如今真有人任了,他还会做玩具。这与刘昂的呆板愚直截然不同。
此人比萧青还高出一尺。年岁看起来与萧青差不多,亦是个面庭俊郎的男子。
“在下中郎上官曼倩,今日得封,顺办喜事,路过府间办个差。”他行了礼,转身看看府里的木材。
他叫上官曼倩,是个女人的名,却是个九尺男儿。这人的名怪,行事也很怪。
他肩上的棍子未卸,挑着的包裹随他的身影来回晃着。包裹包得并不周全,露出一些锦缎来。
苍婧认出那是宫里用的锦缎,也便是这是苍祝赏给他的。他竟这样挑在了肩上,那包裹像是故意露出了一角。他大摇大摆招摇过市,就像是在炫耀他的晋升。
苍婧头一回见这么豪放不羁的中郎,他张扬,却不是跋扈。他看着木板是堂堂正正地看,随意晃动的身姿,广袖如流水自有风骨在。
苍婧觉得此人非比寻常,又实在怪哉,“头一回见人成亲是顺办,成亲路上还来办差的。”
“成亲当然是顺带。我当了官了,休旧妇娶新妇,而且以后每年都要娶个新妇代旧妇,所以当然是顺带成亲。”上官曼倩说得毫不脸红,又疯疯癫癫。
随后走到了萧青身边拿起木板观了观。
苍婧听这话很不舒服,他是个好色之徒吗?
程襄拉了拉苍婧的衣袖,苍婧俯下身,程襄在她耳边道,“他和舅舅吃饭,还把肉全放兜里带走,说衣服脏了舅舅会赏。说个笑话就向舅舅讨要赏钱,还问舅舅要身边好看的宫女回家当媳妇。他说当了官了,要把他的旧妇休了,从此一年娶一个新妇。舅舅被他逗笑,当场升他做中郎,还真的给他赏了个宫女。今天这个新妇就是他带出来的宫女。”
苍婧听了,看上官曼倩一皱眉,他还是个耍宝之徒。
萧青对上官曼倩先是很反感,可擡头一看这位扬言每年娶新妇代旧妇的人,他这人眼里竟在看兵书,一个当日成亲,又说自己是好色之徒的人,怎么有心思看兵书。
“我这小车还没做完,恐怕比不了上官中郎的风车。”萧青没停下手中的活,继续削着。
上官曼倩随意一扔木板,又神情严肃, “长平侯的小车不是玩具,我的风车是玩具。”
萧青手中的刀微微一顿。
苍婧觉着上官曼倩有些学识,虽然不端重,但怎么看都不是好色耍宝之人。便试探道, “先生眼力不错。”
这一声先生引来上官曼倩的一笑,“先生教书,我不教书,先生育人,我不育人。我不是先生,我是个笑话,来到这个世间。”
上官曼倩潇洒肆意,萧青擡头望着他,在他的笑中看到一点悲。萧青问,“中郎是个什么笑话?”
上官曼倩面容显了一点肃穆,“与其在逆流中拼死抵抗,不如在顺流中竭尽所能。”
说罢,上官曼倩扛着他的玉锦绸缎又作了一礼,欢欢喜喜地成亲去了。
萧青这才停了手中的活,两手搭着膝盖,看那九尺身长的男子走得散漫,可步履壮烈。他这哪是去成亲,是去斗智斗勇的。
宫里赏的宫女可没那么容易打发,萧青不免想到了那个阿竹,都是一路谋算罢了。只不过这个上官曼倩抢了帝王的先机,他自己进了这场谋算。
“中郎是刘昂最想当的官,也许刘昂听说了上官曼倩会气得吐血。刘昂一定会说那是个不学无术,只知贪图玩乐的奸臣。” 苍婧大抵可以想得出刘昂那捶胸顿足的模样了。
“要做中郎,要日日待在帝王身边,那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,还是这位上官中郎适合多了。”萧青道。
“刘太守做不好官,你也做不好官,太正经的人都做不好官。”苍婧道。
“这话我认是个理。”萧青毫不在意,当官他确实做不好。
程襄虽然还听不懂他父母亲更多的意思,但当官不容易这件事他是听懂了,“当官当然不容易了,中郎可是做了宫里宦人的神仙。”
苍婧和萧青相望一眼,异口同声问 “还做神仙?”
“他们拜他做神仙,在路上我问他真是神仙吗?他说他把烈酒混了豆粉搓成小丸给他们吃,他们吃了轻飘飘的,他就骗他们那是仙丹。他们才拜他做神仙。”程襄吹着上官曼倩给的风车,说着他得来的消息。
上官曼倩告诉了小孩子真相,可没有告诉其他人真相。他不一样,和谁都不一样,他是个清高人人,可做出了特别会当官的样子。
“我只能说我自愧不如,别人都很会当官。”萧青重新拿起来了小刀,但上官曼倩那句话还是触动了他。
与其在逆流中拼死抵抗,不如在顺流中竭尽所能。萧青现在是在逆流中拼死抵抗。
“你是不想。你知道陛下的心思,他不要臣子那么清廉,也不要臣子那么刚正,他要他们有缺点,他才好拿捏。”苍婧在他身边说着玩笑。
萧青又有点不服,“我有缺点,我脾气不好,爱贪便宜,小气抠门,心眼小,爱记仇。”
程襄噗嗤一笑,拿着风车坐到他们中间,“父亲这几样缺点是叫舅舅头疼的。”
苍婧和萧青都不禁另眼一观程襄。
“你看,连襄儿都看出来了。”苍婧盯着程襄,他眼力劲倒是不错。
“因为我入宫的时候说父亲做小车,舅舅就不住挠头,”程襄作着苍祝那挠头的样子,都快把头发挠秃了,程襄连苍祝郁闷的表情都学下了,“就是这样,舅舅两条眉毛都快挤成一条了。”
萧青看了又好笑还好气,直道,“他担的心这么多,要不补补心。”
“谁叫你又不贪财又不好色,他不能捉你把柄,现在这世道不兴你这种官了,”苍婧一份揶揄,一份感慨,苍婧也一笑,苍祝的心,补什么都没用,“也许现在陛下觉得上官曼倩是最完美的臣子了吧。他不是奸佞小人,但是会阿谀奉承,他不玩弄权术,但又贪财好色,与世同流合污。”
苍婧说着就能体会到,苍祝就是对着萧青那样子找的臣子。正正反反,翻来覆去,他总想找出个人,来证明这世上臣官又非萧青不可。
萧青起身到苍婧身边,抹了抹鼻子,还有几分看戏般的闲心,“可不知谁的道行更高,那上官曼倩不如他所愿。”
“你也觉得他是装的?”苍婧有这个感觉,虽然她挺厌烦那个人,非把娶亲当玩乐。
程襄凑了过去,虽是虎头虎脑地玩着风车,但眼睛机灵得很,“襄儿也觉得他是装的。舅舅说要建上林苑专门用来打猎时,他还劝舅舅不要建,说会扰乱周围百姓,野兽会进入农庄。舅舅说上官说得有理,给了他赏钱,但上林苑还是要建。中郎出宫时就把舅舅赏的钱塞给了宫女。”
至此笑容寥寥无几,苍婧凭生几分嗔怪,“他这是知道自己没理,却不肯服软。”